大多数岛民并没有过去。他们中有些人打算等火熄了把魔人挖出来确认尸体,对移民魔境并没有多大兴趣,眼下便纷纷效仿学生们,在火坑两边的宿舍区和教学塔中藏了起来。有些人藏得很好,有些人显然认定了危机已经过去,只是象征性地躲在柱子或者门后面。
我和瑞安在前厅残缺的地砖下找到了一处凹陷,是刚才被火药炸出来的,因为原本就是排水管道的铺设空间,所以幸运地可以塞进好几个人。我们把本尼妈妈扶了进去,然后是我,然后是瑞安,然后一直东张西望无所事事的德加尔也一脸理所当然地想进来,被瑞安一瞪:“没你的地方,自己找去。”
德加尔翻了个白眼:“我本来也看好了这儿,你自己找去。”
我不耐烦地打断他们:“行啦别吵啦,挤挤都进来吧,栈道快开了。”
瑞安皱起鼻子没有做声,侧着身子让德加尔高大的身体蹲进来,夹在我和瑞安中间。
“臭死了。”德加尔一边挤一边不忘发牢骚。瑞安发出重重的一声“哼!”
我懒得理会,只提醒德加尔把上面的地砖盖好。他倒很认真,早已拣好了合适的地砖,仔细跟附近的地砖拼在一起。
地砖碎了一角,透下淡淡的火光来。昏暗的狭小空间里只能隐约看见四双亮晶晶的眼睛。另外,魔人带来的那种黏稠液体的气味在这里挥之不去,我为了不被憋死或熏死,只能努力维持浅浅的呼吸。
过了一会儿,德加尔忽然轻声说:“栈道开了。”
瑞安嘟囔:“你怎么知道?”
德加尔:“我能感觉到。”
我:“嘘!”
本尼妈妈攀住了我的手臂,我握住了她的手。
德加尔的感觉是对的。几分钟后我们也能感觉到泥土的震动,头顶上有人悄无声息地走近,停在某个地方。但我们看不到人。
“这些野蛮人,竟然把学院给烧了。”一个男人的声音说,姑且叫他甲。
“但是他们在哪儿?回去了吗?”另一个男人说,姑且叫他乙。
“但愿如此,天啊,我可不想跟他们打交道。”甲说。
“我比较关心尸体在哪里。”是校长的声音!
我心头一跳。这时有更多声音出现了,一些同学从藏身处跑了出来,喊着“校长先生!”出于心底某种隐秘的疑虑,我没有动,德加尔也没有。本尼母子很有默契地与我们保持一致。
头顶的地砖上有人走过,扑簌簌地往下掉土。
“你们躲过了魔人吗。”在同学们制造的热闹消停了几秒钟后,校长说。
“我们把魔人干掉了!”一个男生兴高采烈地说,“用炸药,魔人都埋在这下面了!”
校长沉默了一会儿,再次发出声音:“嗯,你们把学院炸了。”
“呃……”同学们结结巴巴地小声说,“是维兰·德加尔的主意……”
“德加尔先生现在哪里?”校长问。
“呃……他让我们躲起来,他应该……也躲起来了吧?”同学说。
一阵令人慌乱的沉默。
“咦?难道不在这里?”同学说。
“哼,”校长轻哼了声,“我并不意外。”
“那个……校长先生,我们能回家了吗?”同学说。
“请稍等,”校长说,“岛民只有这些人吗?”
“有些人通过气旋去魔境了……”同学说。
“说到这里,施拉姆霍恩先生,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为啥我们失踪的亲人会变成魔人?”这显然是一位岛民。
“我不明白您的意思。”校长平静地说。
“我们炸死了一个魔人,发现他是失踪了二十几年的熟人!”岛民说。
“一定是哪里弄错了。”校长语无波澜。
“你这是什么意思!”一些岛民说,显然很愤慨。
“你们在德加尔先生的帮助下,不但毫发无伤,还炸死了突袭的魔人,是这样吗?”校长问。
“是的……”同学说,“他还说,他会赔偿学院的损失……”
“呵呵,”校长低声笑,“那么大家现在都在哪儿呢?”
“嗯,应该还有些人在教学塔……”
这时有人忽然说道:“校长先生,您怎么知道魔人来突袭了呢?”
又是一阵令人慌乱的沉默。
“我很想给您一个合理的解释,”校长说,“可惜时间来不及了。”
突变陡生!
上面不知发生了什么,同学们忽然喊叫起来,人们开始跑动,跌倒。一个人重重摔倒在我们头顶的地砖上,没怎么抽搐就不动了,几乎遮挡住地砖边缘的裂缝,使得我们四个人所处的空间骤然黑暗下来。
我们浑身绷紧,更加不敢出声。除了本尼妈妈握住我右臂的手,另有一只大手摸索着抓住了我的左臂,从方向上判断应该是德加尔。
几分钟后头顶上没什么动静了,但稍远的教学塔方向仍有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传来。我们仍然不敢动。
等待的每一秒钟都是煎熬。与炸毁大厅那时候不同,那时候只是烫得灼人;现在是在肮脏、狭窄的黑暗中,呼吸着又臭又热的浑浊空气,担惊受怕地等待着外面不知什么灾难过去。
我心里很难受。刚才,要是提醒大家再谨慎一些的话就好了。要是提醒他们,即使看见校长也不能放松警惕的话就好了。可是,这在我也只是一丝不能确定的念头,对着德加尔和本尼母子俩尚不能说清楚,又怎么能说服其他人呢?
就好像是,我做了一个噩梦,没有告诉大家,结果噩梦成真了,我便陷入了痛苦的自责。
其实我根本就没想过校长会做出什么恐怖的事,单纯地,只是不太相信他而已。要问我为什么,我也说不清楚,大概是因为他晚餐时看见德加尔前后的表情不够自然,因为他召集我们之后几个小时都无踪影,而办公室和卧室都整齐得很可疑,因为他卧室墙上地图中那个手绘的红圈,因为魔人真的从那个红圈标注的气旋中出现……我没有通过这些现象推理出事实真相的能力,说到底,大约只靠了“本能”二字。
脚步声又回到头顶附近。
“没找到德加尔,”甲说,“来不及了。”
“找不到就算了,他很可能已经回去了,”校长说,“主公考虑过这种情况,他说不必多虑。”
“他要是向媒体曝光怎么办?”乙说。
“那种小少爷说出来的话,谁会相信?”甲嗤笑。
“法米亚·德加尔是个聪明的女人,”校长说,“她应该知道什么话能说,什么话不能说。”
“可她这次没有站在主公一边。”乙说。
“所以她得到了教训。”校长冷冷地说。
“没错,伊丹根本不足为虑,”甲说,“我们应该担心的是怎么跟魔境来的使者交代,他们这次折损不少。”
“如实报给主公,他会作决定的。”校长说,“给人境发警报吧,尸体差不多够数了。”
“是。”乙说。
“别忘了再放一把火。”甲说。
脚步声远去了。一层火焰呼啸着贴地而过,狭窄空间里仅剩的一点氧气也要被消耗殆尽了。
我们不能确定他们走了没有,硬是又憋了几分钟,德加尔轻轻抬起地砖往栈道的方向瞄了瞄,长出一口气:“走了!”把地砖掀在一边,跳了出去。
他显然忘了有只手还抓着我,于是把我也带了出去;我手臂上还挂着本尼妈妈,也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来。
瑞安低声叫:“妈!”可能是担心他妈妈在缺氧状态下有没有问题;后者低声回应:“没事!”听上去神志清楚。
当我们看到地面上的景象时,虽然心中已有准备,却还是都呆了一呆。
四周所有的建筑都在燃烧,但这已经不重要;最惨的是,到处散落着尸体——学生的,岛民的。
他们身上没有什么伤痕,脸上都还保留着惊讶的表情,而非痛苦,可见无论是谁杀死了他们,下手很快。
但这并不能让我感觉更轻松一些。
我发不出声音,瞬间便软软地跪下去了,被德加尔一把拉住提了起来。在这当口,他倒是显得很果断。
他拍了拍也正呆住不动的瑞安,指指本尼妈妈的方向说:“那里有水管,快砸开。”
瑞安马上反应过来,开始蹲下去摆弄水管,外壳早已被炸开了,里面是厚厚的橡胶管。
“我有刀。”我低声说,一边拉开背包,翻出折叠刀递给瑞安。我的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,手指已经不听使唤,折叠刀掉进瑞安手里时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。
“没事的。”他说。
德加尔听了一愣,“嗯?”他也注意到我在发抖,原本握住我手臂的大手迅速换到我的腰上,让我能更方便地靠在他身上。“喂,坚持住。”他说。
我倚在德加尔身上,在稀薄而灼热的空气中艰难地呼吸了几回,感觉力气重新回到肢体中,便努力直起身子。
这时瑞安已经麻利地割开了水管,水柱在压力下喷得老高。我们挨个淋得透湿,一个扶着一个,小心而迅速地离开了这片火场。
巨大的公共气旋傲然树立在栈道尽头,闪耀着绚丽的彩光。谁也没有提出要通过它离开三境岛。
我望着它。如果不从这里走,我要怎么回家呢?
“跟我来。”德加尔瞥了它一眼,对我说。
“你有回人境的办法?”
他不做声,只是领着我们往旷野深处前行。美丽的公共气旋在我们身后越来越远。
此时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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