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言诚瞪眼,姬威却不接招,合上眼睛靠着椅背假寐。两人在前线便相互看不惯,一个前者视后者为败军之将,带军冒进的鲁莽之徒;后者则是视前者为投机钻营,趁国有难的机会分子。
楚彦熙不理会这些,早在前线征战之时,韩言诚和姬威时常犯颜,不过好歹没出什么大事,毕竟都是大燮将官,只是互相看不顺眼,没有太大仇恨,前线征战之时,除了相互斗嘴,也并无太过举动。韩言诚脾气极坏,姬威也好不到哪去,好在都还算识大体,没有更过激的举动。
眼下正在皇城里,楚彦熙更不用多操心,这两个家伙虽然喜欢斗嘴吵架,却定然不敢在皇城里闹出什么大风波来。
“你们两个不能安静一天吗?天天吵架天天闹,说的话都总是那几句,你们不烦我都烦了。”白墨轩的副将董洺格外无奈地看着他们两人。
韩言诚不说话了,站起身换了个位置,坐到董洺的身边。
不过一会儿,燕飞虎也进宫了,他坐镇中军专事补给,楚彦熙全军班师回朝之前,燕飞虎先坐船南下,将多余的军粮起运回泠川城的常平仓。于是耽搁了些工夫,不过到底也赶上了楚彦熙的大军。
眼见得岳父大人到了,楚彦熙忙起身迎上去:“父亲大人近来倒是气色好了很多。您一路辛苦了!”
“无碍的彦熙,只要你们能打胜仗,我也没有白费功夫。坐吧彦熙。”燕飞虎言简意赅,拉着女婿落座。
大约等了一个时辰,早朝散了,楚翊瑄没有召他们去龙骧殿。而是只带着苏瑾,只身前来。他没有惊动任何人,悄悄背合着双手站在武英殿之外。听着里面的动静——这是他的老毛病了。
“我这辈子都不想吃鱼喽,”韩言诚的声音先传了出来。“大炮一轰,敌舰炸漏了不说,一堆死鱼也翻肚皮浮上来,白花花的一片混着死尸,现在想一想都还觉得作呕!”要说长安也算是内陆城市,鱼这东西倒算稀罕食材了,人们日常吃的机会不多。能让韩言诚作呕到连鱼都不想吃,可见此战有多么惨烈。
楚翊瑄摇头一笑。继续站在那里听着。
接着又听到白墨轩散淡地声音:“韩将军看到死尸也会恶心吗?那还怎么作战?”
“白帅,末将曾经只是九门提督,执掌长安布防,怎能上阵杀敌?”韩言诚的声音隐约听得出一丝不悦,显然白墨轩的话让他觉得很不舒服。
韩斐罢官牵连韩言诚之前,他确是时任九门提督——的确没什么机会上战场,所以他听了白墨轩的话颇有嘲弄之意,不免冷言冷语回敬着。
“还是书生意气,真该让他再去河口再抗几年大包。或许能让他冷静一些。”楚翊瑄摇着头笑了笑,又道。“跟他父亲一样,都是一腔热血,满心积愤。仿佛放眼大燮天下,全部都是贪官污吏,全部都是酒囊饭袋……只有他韩家是干净的。”
苏瑾微是一笑,欠身道:“皇上,奴才只知道,您最欣赏的,不也是这种人吗?”
“朕最头疼的也是这种人,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怕,连死都不怕。”楚翊瑄摇头笑了笑。“在前朝,韩言诚算是一个。皇城里也有一个。那就是明少颐——明少颐的命门被朕扼住了,韩言诚的。迟早也会在朕的手中。”他说道这里,冷冷哼了一声,冲苏瑾使了个眼色,苏瑾点点头,忙高声唱道:“皇上驾到!”
只听里面呼啦啦一片全是椅子相撞以及整装的声音,楚翊瑄背合着双手,缓缓向内走去。只见屏风之后一众武将尽数跪倒在地迎接,楚彦熙等人见他进门,齐声高呼万岁。
“平身吧。”楚翊瑄缓步踱向宝座之上——武英殿的结构不同于上清皇城任何一座宫殿,藻井之下,是一方三丈见方的校场,基石全部是用坚韧的,开凿于大荒山的砂石。
“十五叔,许久不见了!叫朕很是想念!”楚翊瑄见诸将都站起,在宝座下列队站好,便是含笑说着,“你班师回朝,只怕还没见着婶婶跟翊琰淑桐吧!”
楚彦熙低着头,不看皇帝的目光,只是沉稳说道:“回皇上的话,末将出征归来,得到班师的诏令,完全不敢怠慢。回到长安便先进宫面圣,家里有琳若照料,末将很放心。”
后半句话仿佛不是说给皇帝听的,好像是说给一侧的镇梁王燕飞虎的。
楚翊瑄又道:“婶婶也是,该是带着家小出城迎接的,几个月不见,竟也能窝在府里候着。朕又不是不许,何必呢。”
这一次是燕飞虎答话道:“回皇上,其实琳若却有心出城迎接,只是微臣没有允许。毕竟女人迎接班师的大军,并不合乎规矩。”
“让自己心爱的女子和孩子去接自己,算不得什么规矩。”楚翊瑄摇头笑了笑,又道,“十五叔,怎么不见谢玄回来?他可这次给朕立下了汗马功劳,朕还要好好赏他一个功名!放他南下做官去呢!”
楚彦熙早知他会问起谢孤鸿,进宫之前便准备好了说辞,便是说道:“谢玄早就与末将说过,他淡泊名利,更不想牵扯入朝堂之中,班师归来,便早早生了离开之意。到了长安城下,越发惦念故土乡音,便向皇城叩了三叩头,以示臣服之意,回归乡野去了。”其实这叩头臣服,根本是没影的事,全然是说给楚翊瑄听得。
楚翊瑄看他眼神,便邪气一笑。他知道谢明韬恨楚家人,可是自己却又是他姐姐唯一的血脉,他对自己,感情甚是复杂——他也知道,要想谢明韬臣服于自己,根本就是天方夜谭。其实,谢明韬离去之时,已经很接近上清皇城,帝凰的人早就给楚翊瑄禀告此事。
谢明韬走了其实也好,留在身边做大臣,此人武功卓绝,轻功更是了得,根本是一枚随时爆炸的炸弹。楚翊瑄驾驭不了的人,一般都会选择杀掉——然而这一次,他竟然放过了谢明韬!
甚至他都不明白这么做的原因。
楚翊瑄缓缓长出了一口气,又转向韩言诚,“韩卿,前些日子,朕派人去瞧过你儿子韩家曜了。是个读书苗子,不如叫他进宫来吧,养在皇太后那里,跟着梓茂一起读书吧!”
韩言诚愣住了,他没想到的是,皇帝陛下竟会派人去看他的儿子,更没想到的是,皇帝竟惦记着自己的儿子,还要他进宫,跟着皇子读书!更何况,谁人不知现在皇城之内,要数娴妃最为得宠,能跟着她的儿子,简直是前途无量!
韩言诚一脸感激,跪倒道:“谢主隆恩!末将不知家曜那孩子前世如何积福积德,竟能进宫,跟皇子一起读书!还能得皇太后教养,简直三生有幸!”
只有苏瑾一个人知道——这恐怕就是韩言诚的命门了,儿子,家人,以及对于一个人的忠心。
楚翊瑄好像专门有心试探韩言诚的真本事似的,他缓缓换了一个姿势,随之站起道:“十五叔,朕记得,你的功夫一直很俊的,当年先帝曾经盛赞过你功夫,还提点过,你的功夫,只能用‘无双国士’才能形容。”
楚彦熙不知他为何又提及此事,想着楚翊瑄如今乃是大燮的万乘之尊,只怕容不得别人比他强,况且,他何曾不知这个侄儿自幼被送去草原做质子,根本就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,尽管工于心计,尽管铁血强硬。他刚想说一些低调内敛的话来,不想楚翊瑄话锋一转,又道:“朕的韩卿,乃是今科武状元,想必功夫也是了得,朕今天倒是好奇,此矛彼盾,相互斫刺,倒是哪一方更强硬!”
诸人皆是吃惊,楚彦熙更是双眉一挑,心道,难怪今日召见要选在武英殿!根本就是想试试功夫吗?
韩言诚也愣住了,让他跟皇帝的十五叔交手?况且这位亲王,更是先帝年间的朝堂上的第一高手!自己只怕很难取胜——若是败了,输给第一高手,倒不算丢人;可要是胜了……
韩言诚脑子在一瞬间就乱了,他着实不知到底该省还是该败。他是武官,不曾有有过忖度圣意,况且他跟楚翊瑄并无多余交道,怎能猜透他这么做的原因?
“不过,即是比武,便得有些彩头了。”楚翊瑄双手在龙座扶手上来回摩挲,许久,忽然笑道,“韩卿若是胜了,朕便赐他兵部一个差事——十五叔若是胜了嘛……”他似是想不出有什么可赏赐的东西,一副伤透脑筋的样子。
楚彦熙见他这般模样,忙道:“末将所有一切都是皇上赏赐的,并不需要什么彩头。皇上不必劳神赏赐末将什么。”
“呵,那十五叔,岂不是吃亏了?”楚翊瑄朗声一笑道,“罢了,若十五叔胜了,朕便把当年恬妃的凤尾琴赐给十五叔!”
这话说得太过于明了,皇帝分明就是打算试探韩言诚的功夫,然后给他在朝中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坐。未完待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