熊仁训出殡当日,华兴社现存的六位元老都到场了,送兄弟最后一程。
用过斋饭,宾客们被带到灵堂外。
作为华兴社地位最高的陆太爷,被迎上上首,亲自为熊六爷致悼词。当回忆起年轻时候兄弟们白手起家,热血齐心的峥嵘岁月,陆太爷也忍不住老泪众横。
带领大家一齐鞠躬上香后,他走到棺前,抚了抚棺盖。
“六弟,你放心地去吧。来生,我们还做兄弟。”
众人见他落泪,亦是动容,熊老太太更是泣不成声,被两个熊家婆子一左一右搀住。
随着熊家管家高声唱喏“吉时到,起——”,鞭炮声起,纸钱漫天,唢呐声响。
在鸿鹄寺的和尚们的念经声中,八个着黑色短打,踩草鞋的挑夫便稳稳挑起棺木,而府中的下人们则是秩序井然地举起灵幡,捧起照片,抬起纸人纸马,浩浩荡荡地朝门外走去。
熊六爷卒在暑月,为防止遗体腐烂,出殡当日还在棺材周围放置了很多冰块,由专人抬置捧呈。
而根据送葬的队伍年龄参差不齐,还依次备足了小汽车、马车和轿子;凉茶点心更是一应俱全,还有许多其他精妙的细节,不足一一道来。
大热的天,然因为一切处处用心,井然有序,熊老夫人的眉目也舒展了很多。
都知道这次的丧礼是严曼青主持,当第一次落棺歇脚时,其他几位元老不免夸她能干。
“陆老哥眼睛毒,咱们下一辈的女孩子,就属曼青最能干,就被你慧眼识中。”
“就是,当时若非老哥为大爷求娶曼青,我们其他几个兄弟恐怕要为争儿媳妇打起来。”
“有大爷和曼青,日后我们去地下与老四、老六、老七汇合,也能放心了。”
陆太爷听得熨帖,他对自己亲自挑选的儿媳妇自是一百个满意,嘴上更是给足严曼青生父严二爷面子。
“还是二弟会调教孩子,只可惜他家女孩子生得少了,不然一家一个,大家也就不眼红我家老大捷足先登了。”
这话说得调侃动听,众人不由都笑出声。
严二爷这一辈只有两个女儿,长女严曼青嫁与了陆家长子陆承宗,而次女严曼箐则是许给了元老势力排名第三孙八爷家的长子。
两个女儿现在都是各家的长房长媳,当家太太,可谓十分风光。
加之严二爷管控华兴社的药材买卖,如今这个世道,战事频繁,有些药品更是一价难寻,比起熊六被洋人逐渐挤垮的织纺生意,油水丰厚不是一点两点,严二爷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。
听得兄弟们赞美,他圆滑笑道。
“谬赞,谬赞,曼青无非是占了与大爷年纪相仿的便宜,当年出色的侄女们可多了,不说陆老哥家两位小姐,老五家的玉莲更是名满雍州。”
他口中的玉莲,正是陆太爷次子,陆承宪的正房太太冯玉莲。
闻言,冯五爷的面色微沉。
当年,冯五和严二的势力不相上下,起初陆太爷为老大选媳妇,冯玉莲也是其中候选,可最后却败给了严曼青,成为了二房媳妇。这也罢了,最后陆承宪竟死于非命,而自己的外孙陆铠也在那次意外中下落不明,受此事刺激,女儿缠绵病榻,冯家也渐渐不敌严家,最后还被孙家赶超了……
在场的其他人哪不知其中渊源,看带病前来的冯五变了颜色,与其要好的唐三当即扯开嗓子转移话题。
“曼青、玉莲都是极好的,不过这些咱们就不要想了,眼下有一个孩子你们却忽略了!”
其他几人不由来了兴致,纷纷抱怨唐三卖关子。
唐三清了清嗓子。
“我看陆老哥家中那个孙女就十分能干,听说后堂这些杂事都是她操办的,小小年纪,不简单啊!”
陆太爷的孙女,说的不就是陆云卿吗?
然而之前陆太爷为孙女高调在明月楼摆宴,几个兄弟谁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,自是收了为自家孙辈求娶的心。
可陆云卿不过十六七岁,葬礼上这些杂事虽谈不上复杂,可却杂乱无章,细碎无比。现下打理得老辣熟练、滴水不漏,说是出自她手其他几人却是不太信的。
杜九第二日就到了场,自是多少见证了溪草的行径,听罢也出声肯定。
难得一向不合的唐三与杜九竟口径一致,几人更奇了,连陆太爷也多了一分兴味,看孙女忙得没银,干脆命人把严曼青找来询问。
“可不是嘛,云卿真是麻利周到,考虑得事无巨细;我光顾着前厅了,根本没有时间教导她,没想到她安排得这么漂亮!”
严曼青这一番话说得发自肺腑,恍若是一个真心欣赏、看重陆云卿的长辈。
可仔细听,不难发现她的门道。一来极力撇开后堂和自己的关系;二来便是屡试不爽的捧杀二字了。
她早就安排了阿立在丧葬用品上动手脚,可是已经抬出了三里地,该折成俩截的往生仙桥安然无恙,而应该被点了红眼、绘上血泪的的纸人纸马亦完好无损。她实在搞不清楚溪草如何化险为夷的,只能怪阿立办事不利。
“废物,她一个和熊老夫人全无交情的外来客哪里有本事驱使得动陆、熊二府的人,自己回去领罚吧!”
阿立丧着一张脸,也无法解释明明之前完全搞掂的事情怎么就全无状况,严曼青看得心烦。
“还不快滚!”
还好前堂有她盯着。
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和陆承宣拼个高低,严曼青这次就是要来看陆云卿笑话的。
灵堂烛灭是第一场比试,而下人怠慢和丧品故障则是第二项考验。小丫头运气好,接连躲过前两局,可下一场送葬意外就不知她如何化险为夷了。
严曼青把心腹燕姐叫来。
“那套衣服送过去了吗?”
“刚到熊府我就给云卿小姐送过去了,她虽然有疑惑,却也穿上了,还是我亲手伺候她换的衣服。”
严曼青满意地点点头。
“她没有问什么?”
“问了,说这衣裳怎么这么大味道。我就按照太太的吩咐,告诉她今日的出殡丧服都是请鸿鹄寺的和尚开过光的,经药草香火熏陶,难免味道重,让她忍一忍。云卿小姐似乎也接受了这个说法。”
严曼青从鼻子中哼了一声。
“这丫头是个心细的,还好我们都做了准备!不过有件事我觉得奇怪,阿立并不是个做事不妥当的,怎么竟让陆云卿躲过了,莫非陆府的下人中其实有一些是老四的人,暗中帮她收拾了摊子?”
燕姐笑了。
“太太糊涂了。陆府经太太掌家这么多年,一草一木哪样不是太太亲自过目的?再说四爷才醒来没几日,就算云卿小姐再神通广大,也不可能策反谁,毕竟她每一次入府,不都在太太的眼皮之下,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您和大爷的眼睛。”
“说得也是!”
严曼青想想有理。
“送葬已经走了三分之一,老太爷他们最多跟到第二处凉亭。帮我盯紧那个丫头,且不能再出漏子。”
诸位元老听严曼青证实,不由对溪草刮目相看。
“陆老哥,你这个孙女不得了啊。”
“前朝还在就好了,照我说,这统帅后宫的皇后娘娘恐怕也就这个样子吧。”
“只可惜她是个女娃娃,不然给她几个码头,几间赌坊练练手!”
“这就不妥了,女孩子都是要嫁人的,打打杀杀像什么样!”
众人你一言,我一语,严曼青听在耳中,也添砖加瓦为溪草说了不少好话,耳闻熊府管家在前面唱喏起棺,也觉得火候差不多了。
她招呼长子陆铮过来,让其照看几位元老,才向众人一一施礼告退。
陆铮把人依次安顿好,正要骑马尾随左右,却听前面一阵骚动,让阿福过去查看,才知母亲严曼青竟然暑热晕过去了。
众人把严曼青带到小汽车上,随行医生上前用银针扎了几个穴位才让她悠悠苏醒,
“我怎么在这里……”
“大太太操劳过度,体力不支引起晕厥。”
听医生这般说,闻讯而来的熊老夫人坚持让严曼青回府休息。
“这怎么成,下一段按照惯例可是要由主持丧礼之人扶棺的……”
这边的动静也惊动了刚刚上了车子的华兴社元老们,眼见严曼青苍白着脸,顽固起身,纷纷劝道。
“你这个样子,怎么成,不如就让阿铮代替你去吧!”
严曼青摇头。
“一来阿铮不是主持丧礼的人;而来这些都请鸿鹄寺的法师看过的,因我为女子,其他人的排阵走位都有讲究,若是一个不妥,换了人惊扰了熊六叔的亡灵,那就糟了!”
听提起已故的熊六,其余人也不敢大意,让人把鸿鹄寺的慧真和尚请来寻求应对之法。
只听他双手合十念了声佛,得到和严曼青一样的答案,众人不免沉默下来。
“六婶,别担心,曼青没事,还能继续。”
严曼青挣扎站起,虚弱道。
犹在左右为难,慧真和尚补充。
“其实……若是换成和大太太同月出生的女子也行;若是没有,找一个鬼月出生的女子也能替换。但要紧的,这女子必须身份得当,不能和大太太相差太多。”
众人一愣,慧真和尚的提议说了和没说区别不大。时间紧急,让他们去哪里找和严曼青身份得当的同月出生女子?就算退而求其次的鬼月,也是难于登天。
严曼青又要过去。
“等等,云卿不就是鬼月出生的吗?”陆铮突然道。
鬼月便是农历七月,陆云卿的生辰便是阴府门开的七月初一,是以当年听说老四得了个丫头片子,又是在这样不详的日子出生,陆太爷根本就懒得去看。
她小时候被老四带进府,陆太爷与其也并不亲近,任凭受过洋化教育的陆承宣如何说自家女儿阳历生日乃八月九日,最最吉利不过,也不为所动。
思及往事,陆太爷面色有些复杂。
“那请问大师,我那孙女可能代替儿媳去扶棺?”
慧真装模作样地向陆太爷询问了陆云卿的生辰八字,目露欣喜。
“真乃天意,尊小姐最最合适不过。”
陆太爷略一沉吟,却还是拿不定主意,直到得到熊老夫人首肯,这才吩咐陆铮。
“阿铮,云卿胆子小,你陪她一起过去。”
溪草正在送丧队伍后端的马车里忙里偷闲,突然得了新差事,听人禀明事情前后,面上浮出一丝诡笑。
来了,只是严曼青想算计她,可没那么容易!
她整了整衣襟下了马车,陆铮已经在棺前等她。
“云卿,若是害怕,可以牵着大堂哥的手。”
溪草声音冷冽无波。
“大堂哥,白天不做亏心事,夜半不怕鬼敲门。况且云卿和熊六爷无冤无仇,我为什么要害怕呢?”
“是吗?”
陆铮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她一眼。
都说要想俏,一声孝,这还是陆铮第一次看溪草一身素白,斜襟的白麻旧式长袍,及踝片式长裙,把少女的身躯包裹得严严实实,偏生这种禁欲的美感,让眼前人透着一股神秘的圣洁而高冷,看得人心痒难耐。
溪草目不斜视地和陆铮擦肩而过,在慧真和尚指引下,配合地摊开手帕踮在棺盖上,把右手搭了上去。
队伍重新上路,陆铮笑看她的表现,默不作声守在旁边,看溪草额上冒汗,主动替她撑开一把伞,替她挡去烈日骄阳。
溪草本能想躲开,可一想到后面的严曼青,便临时改变了主意。
她凑近陆铮,趁着二人贴近的时候,把一包粉末悄无声息抖落到他口袋中。她手速很快,亦是一手在庆园春收集线报练就的本事。
同时曲启指揪扯着垫在手下的帕子,随着她动作,那被粗略缝合的一角便飘散开来,同样的粉尘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棺盖上,被风一吹逐渐消散。
做完这一切,溪草便气定神闲等待结果。
果然没多久,棺材中便发出一阵微弱的“咚咚”声响,伴随吱吱声,似乎有什么东西要顶盖而出。
隔得最近的溪草吓得啊了一声,抽身退出四五米,而抬棺的下人显然也听到了动静,霎时面色如土。
这……这是尸变……要起尸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