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于那对玛瑙双雁的用意,陆承宣料定谢家迟早要开口,也早已打好腹稿。
“云卿还小呢,我舍不得她早早离开我身边,还想多留她两年。”
傅夫人闻言,掩嘴一笑。
“十七岁可不小了,我嫁给你姐夫的时候,可才十六,比她还小一岁。”
云卿是陆承宣失散多年的女儿,不愿她这么快出阁,谢夫人也能体恤,但云卿这样优秀的女孩子,对谢洛白态度又有些闪躲,她生怕生出变数,一心想先把事情定下来。
“成婚这事,倒是不急,不过可以先订婚,让众人都晓得,云卿是我们谢家定下的媳妇,以免别人总惦记。”
话说到这个地步,陆承宣也没办法继续搪塞了,只得委婉地道。
“大姐也知道,云卿是个十分有主意的姑娘,她的未来,总喜欢握在自己手上,如今新社会了,婚姻之事,若不是你情我愿,也勉强不得。”
这就是说侄女并不属意谢洛白,这可和傅夫人听到的不一样,她勃然变色。
“她若不愿意,又为何要收下洛白的双雁?这不是存心让谢家难堪吗?我们洛白堂堂一个司令,难道还配不上你陆家的女儿?”
傅夫人打心底就看不上无能的陆承宣,她自己嫁了商界巨头,便觉得以三妹的美貌才情,应该嫁得更好,所以对三妹夫妻自由恋爱式的婚姻,其实很是不屑。后来陆承宣吸食鸦片,变得消极堕落,她更是和这位妹夫断绝了往来。
还是此次熊家纺织厂的事,傅夫人才对陆家有了改观。
云卿是个出色的女孩没错,可若说配谢洛白,却还是高攀的,谢洛白的地位和能力,即便娶一位督军千金,也是绰绰有余。
“信芬!”
见陆承宣面上显出难堪之色,谢夫人出声打断妹妹。
“孩子们都还年轻,心性未定也情有可原,急也急不来,这件事容后再说罢!”
其实谢夫人心中也有些生气,谁能理解这种收下定礼,却又不应承求亲的做法,可因为她对溪草格外偏爱,并不忍心苛责,只得掩住不快,转头又去同别人说笑。
谢夫人纵然大度,可傅夫人却为侄子抱不平,憋着一股怒气在胸中。
这神情中的不平,便被龙砚秋收进了眼底。
自那日目睹在戒毒院外发生的事,她就绝望地发现,陆云卿不像以前那些女人,即便她让她们消失,谢洛白也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若她和陆云卿同时挂在悬崖上,谢洛白却只能拉一个人上来,他真心想救的,一定是陆云卿。
这是对龙砚秋很大的打击,她终于明白,自己若在明面上和陆云卿争锋相对,绝对占不到便宜,或许还会消耗掉谢洛白对她的耐心。
所以今天她一直很乖巧,对溪草即便谈不上热情,倒也没有流露出敌意。
宴席散后,傅夫人要到谢府过夜,与久别的大姐小聚,因拒婚一事,她对溪草有了成见,只淡淡点了个头,就先上了小汽车,龙砚秋趁机跟上来。
“二姨妈,我知道云卿为何拒绝,这件事其实真不能怪她,她有意中人,怎么能答应谢家的求亲呢?”
傅夫人目露诧色。她对龙砚秋不是很了解,只知道是个为谢洛白牺牲了全家的孤女,被谢洛白当做亲妹妹供养着,因此也没存什么戒心。
“云卿有意中人了?是谁家的孩子?怎么没听妹夫提过。”
龙砚秋叹道。
“之所以不提,那是因为顾及云卿体面,羞于开口,毕竟恋上一个戏子,对于名媛淑女来说,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。”
傅夫人脸色发青,厉声道。
“你说什么?云卿和戏子有勾搭?”
“二姨妈言重了,云卿是守礼的闺秀,自是循规蹈矩的,对那人只是存了爱慕之心,无法自拔而已。”
搞清楚溪草对梅凤官只是迷恋,并没有做出什么不道德的举动,傅夫人松了口气,同时又很恨铁不成钢。
“她怎么这么糊涂!洛白难道连一个低贱的戏子都不如?”
龙砚秋低声道。
“并不是普通戏子,对方叫梅凤官,是雍州城的名角,不仅戏好,人也生得国色天香,比女人还要妩媚,又专会惑人,与雍州许多名媛、权贵都有染,依旧游刃有余,我是担心,他继续纠缠云卿,云卿迟早要沉沦下去……”
傅夫人捏紧手包。
“这件事,大姐还不知道?”
龙砚秋似乎有点犹豫。
“其实早有风言风语,此前市长家的张小姐还曾揭发过他们的私情,可是姆妈对云卿坚信不疑,也喜欢看梅凤官的戏,反而命洛白哥哥把张小姐抓到牢里关了七天,此后便没人敢再提这事了。”
傅夫人陷入沉默。
年轻女孩子,容易被皮相所迷惑,又经不住戏子的花言巧语,一时糊涂也是有的,当年的三妹不就如此吗?
她决不能让侄女犯和她姆妈同样的错误。
龙砚秋状似无意地提醒。
“云卿性子刚烈,认定了的事情,八头牛也拉不住,除非那戏子从此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,让这段情慢慢淡了,我相信她会想通的。”
傅夫人目光闪了闪,似乎把她的话听了进去,龙砚秋悄然勾唇,见谢夫人过来了,便闭嘴坐直,不再言语了。
她容不得任何对谢洛白不利的人,梅凤官对于谢洛白来说,是个安全隐患,不得不除。
还有陆云卿,她拒绝了谢洛白的求爱,并没有让龙砚秋感到高兴,反而更加气愤了。
她算个什么东西!也配玩这种欲拒还迎的把戏,来钓着洛白哥哥。
那天在戒毒院,陆云卿不是誓死也要保护梅凤官么?那她就借傅夫人的手,除掉她的心上人,让她生不如死。
而且以陆云卿的性格,如果知道这件事是傅夫人所为,那她和傅均言的交情,也得决裂。同时也让谢洛白知道,陆云卿为了那个戏子,可以如此癫狂,让他彻底死心。
龙砚秋就是要她为了一个梅凤官,众叛亲离。
纺织厂的事总算尘埃落定,溪草紧绷的心情也暂时放松下来,难得睡了个好觉。
但她也没有空闲下来,陆太爷把商号交给陆承宣打理,实则心中清楚,儿子双目失明,又不通晓经济,怎么可能顺利接手,说白了,他真正交付的人,是他身后的溪草罢了。
教溪草理账的先生叶显,就是负责管理商号,所以有他帮扶着,一切倒也井井有条,不必溪草怎么费心。
溪草把自己核对好的账目交给叶显检查,他翻完之后,真诚地赞道。
“云卿小姐很聪明,进步总是那么惊人,你虽然没正经上过学校,但在经商上的天赋,比你那位高材生的二堂哥可强出不少!”
门外一声咳嗽,叶显抬头,才发现陆钦面色难看地站在书房门口,他马上后悔自己的失言,一时尴尬,溪草就起身笑道。
“叶先生,今天就到此为止吧,我先去了。”
不等她走到面前,陆钦就挪步往前走去,溪草加快脚步才跟上他,似笑非笑道。
“怎么?二堂哥难道因为叶先生的一句无心之言,就恼了我吗?要知道,术业有专攻,二堂哥是学术派,真正的国家栋梁,气量不会如此狭小吧?”
起先听到叶显的评价,陆钦是有点气闷的,可被溪草这么一说,顿觉不好意思起来。
他慢下脚步。
“我没生气,我来找你,其实就是替我姆妈传个话而已。”
溪草双眼一弯。
“哦?阮姨太有话对我说?”
陆钦点头。
“我姆妈说,今后在陆宅,你要是缺什么,尽管向她开口。”
溪草微笑。
“那就多谢了!”
严曼青自请去别馆以后,陆家内宅一时没了当家主母,陆太爷便把掌家的权利给了阮姨娘,她在这深宅大院熬了这么多年,渴望了这么多年,第一次握住权柄,自然要感谢始作俑者溪草了。
溪草态度很和善,但她敏锐的察觉,陆钦态度并不太热情,她揣测着问。
“这几日我表哥似乎得空,二堂哥想不想和我去谢家行走行走?”
阮姨娘被严曼青压制了那么多年,无处发泄,便总是抱怨儿子无能,搞得陆钦终日郁郁,他以为这次母亲得偿所愿,总会对自己有个笑脸了,没想到阮姨娘高兴之余,依旧对他很失望。
“你勤奋读书有什么用?这些年,太爷眼中还不是只看得见陆铮,你看看云卿,人家一个女孩子,才进陆家多久?连陆铮都快被她比下去了!你以后,多和她走得近些!让她向谢洛白美言几句,提携提携你,在政府里某个差事!”
陆钦想到这里,怒从心生,烦躁地打断。
“不必了,不劳烦谢司令,现在已经有别人答应帮我了!”
溪草笑容收敛,她依稀猜测,陆钦可能在戒毒院的揭幕式上,攀上了高枝。
当然了,像陆钦这种没什么手段,又不通人情事故的人,对她也没什么大用,他遇他的贵人,和溪草无关,她也不关心。
但如果对方接近陆钦是别有用心,甚至威胁到她,那就不行。
溪草面上笑着点点头,将此事揭过不提,出了陆府的大门,却悄悄塞了几块大洋给陆家的司机刘叔。
“刘叔,你帮我盯着二少爷的动向。”
这个刘叔,此前接送过溪草几次,通过闲聊,溪草发现他不算任何一房的人,言语中多次显示出投靠她的意思,那么她便给他这个机会。
溪草上了自家的车,命司机开到杜府,昨晚梅凤官给她打过电话,说杜九公近日心情不错,又请了他去教戏,他们可以借此见上一面。
谁知去往杜府的路上,司机频频去看后视镜,显得有点紧张。
“小姐,后头有车子跟着我们。”
溪草正要回头去看,一辆崭新的红色庞蒂克突然加速冲到了他们前头,司机猛地踩了刹车,刚想破口大骂,谢洛白从那车子里走了下来。
“哎呀,原来是二爷换了新的车子,真是虚惊一场。”
司机马上咧开笑脸,点头弓腰。
谢洛白直接掠过他走到后座,拉开车门。
“下来,我带你出去玩。”
呵,还真是想到一出是一出,全凭他活阎王高兴。
这种不容置疑的口吻,溪草听了就讨厌,她冷着脸纹丝不动。
“改天吧,我现在要去商号巡视,不得空。”
谢洛白睨她半晌,点头笑道。
“你现在越来越出息了,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。”
溪草下意识就要反驳,谢洛白却懒得废话,直接躬身掐住她的腰,将她整个人从车里抱出来,抗在肩上。
谢洛白今日没穿军装,路人所见,便是一个年轻男人当街强抢少女的画面,纷纷驻足惊呼,还有人忙着要去报巡捕,谢洛白依旧我行我素,把溪草往庞蒂克里一塞,亲自发动车子,往杜府相反的路上驰去。
溪草差点气得背过气去,她从后座爬起来,怒骂。
“谢洛白!你是土匪吗?”
他每次强迫,她哪次不是奋力反抗,谢洛白早已习以为常,依旧兴致很好。
“带你去个好地方。”
只要是和谢洛白一起,就算是玉皇大帝的神霄宝殿,溪草也不乐意去,何况今日是和梅凤官相约的日子,溪草都要急死了。
“我不想去!快放我下车!”
见谢洛白置若罔闻,她心一横,起身扑在座椅上,双手去抢他的方向盘。
她不会开车,也不懂这铁怪物的原理,以为这样就能让车子停下。谢洛白也没料到她敢干扰自己,方向盘竟被她拨动了,车头顿时歪向一边,差点撞上路边行走的女人。
还好谢洛白反应奇快,迅速扭转乾坤,车子擦着那女人的腰飞驰出去,把那女人却浑然不觉自己已在死亡线上走了一遭,只扭头看了一眼。
谢洛白就吓唬她。
“别闹,撞死了人,可是你害的。”
差点出了人命,溪草惊魂未定,白着脸放开了手,终于老实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