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国饭店的一间套房,谢洛白派了重兵把守在门外,屋内,陆太爷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,冯五在闭目养神,孙八则平静地把玩着保定球,只有脾气火爆的唐三,不耐地来回踱步。
“老哥,你想清楚了?这东西可是华兴社最后一张底牌了!将来无论是淮城吞了雍州,还是雍州反了淮城,咱们再想谈判,可就没筹码了!”
陆太爷苦笑了一下。
“老三,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,这东西在我们手上也没有用处,不如早点交出来,少些折腾,时代不同了,华兴社已经大不如前了,还想继续占地为王,不服政府管束恐怕是难了。”
唐三咬牙捶桌。
“话是这么说,可到底是意难平、意难平啊!”
华兴社这九个兄弟,都是土匪出生,一股子天是老大,我是老二的嚣张劲,虽对军政府礼让三分,却不至于俯首称臣。
而淮城新政府提倡法纪,对黑道一向打压得厉害,只有拆白党这样不入流的街头混混还能存活,而谢洛白管辖下的蓉城,更是把黑道和土匪清剿了个干净。
所以将来华兴社无论在谁手底下混,都注定不能再和从前那般,与政府分庭抗礼逞威风。
梅凤官站在窗边,眼观云烟,对一切不闻不问,和谢洛白达成合作的是淮城总统府,他尊重父亲的选择,但不代表他能和谢洛白冰释前嫌。
只是和他待在一个屋子里,已经让他浑身不适,根本不想正眼看谢洛白。
梅凤官参不参与,谢洛白压根无所谓,他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,闲闲地吹着茶。
“唐公不甘心吗?可惜,这由不得你,如今国难当头,只有万众一心一致对外,方是大势所趋,华兴社若是能出一份力,将来新政府会感念各位的功劳,你们名下大部分产业,都可以留下。”
唐三也明白,谢洛白所指大部分,无非是赌场、舞厅一类,只是码头的控制权只怕保不住了,毕竟是来往贸易的咽喉,油水最丰厚,灰色收入也最多。
辛苦经营多年,岂有不心疼的?可谢洛白能承诺把其他的留下,已经算是很仁慈了,唐三重重叹了口气。
不一会,钱七之子钱振东,黄四之子黄文栩都到了,被何湛带进房间时,两人都有点心惊胆战,一见谢洛白,连忙点头哈腰,谄媚地叫着二爷。
华兴社家主一代不如一代,看着这两位少当家的怂样,唐三那点愤愤不平,顿时化为无奈。
陆太爷说得没错,大势已去,等他们这帮老头子死光,恐怕这些败家子也守不住祖产。
至于严家,本就没有儿子,两个女儿又都死了,自严二杀后,这一族基本等同于隐退,严夫人只得派了个内侄过来,名不正言不顺,更是大气不敢出。熊家更是举家移居海外,只留下个忠心的老管家看管祖宅。
这七零八落的一群人凑在一起,哪里还有华兴社当年叱咤风云的风光模样,冯五叹气,孙八摇头,皆是放弃了挣扎。
谢洛白问何湛。
“杜九公那一份呢?在赵翔手上?”
何湛还来不及回答,一道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。
“在我这里,我代表九公来的。”
众人抬头,只见傅钧言拎着个皮箱走了进来,他身边跟着风尘仆仆的溪草。
梅凤官这才转过身来,谢洛白也放下茶盏。
谢洛白的计划,自然不会瞒着溪草,其余几家或许需要武力相逼,可是杜九公这边,溪草却一口承诺,自己能够说服,请谢洛白千万不要动粗。
于是她一大清早,就坐车去了一趟杜九公颐养天年的乡下老宅,这才知道原来九公所持的那一份,早已经交给傅钧言。
“钧言是个好孩子,一年多了,还没放弃寻找文佩,我老了,闭眼之前,恐怕也见不上文佩一面,无论如何,我心里认定钧言是我的孙女婿,我的东西,都留给他和阿翔了。”
原本矍铄的杜九公,因思念杜文佩,已渐渐显出行将就木之态来,已经一连几日下不了床了,溪草红着眼握住他的手,安慰。
“九公别说这样的话,文佩一定会回来的。”
至此,华兴社九姓总算是齐聚一堂了,陆太爷这才起身,命亲信把从家中密室里取出的一个丝绒布袋拿给自己,与此同时,另外几姓也相继打开随身带来的箱子、匣子等物,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片泛黄的纸,在大理石桌面上展平。
那是一幅裁成九份的画卷,重新拼好之后,终于现出原本的模样来。
略显斑驳的画面上,有仕女斜卧榻间,两名在旁伺候的小婢,一人打扇,一人捧金盆侍水,案上青瓷盆中,一簇牡丹开得正艳,仕女美目观花,笑靥点点。
别人或许看不出所以然,可忠顺王府书房里所藏名画不少,溪草耳濡目染,也对书画略知一二。
“这是……隋代的《盥手观花图》。”
谢洛白和梅凤官同时看向她,溪草眉眼微沉。
“可这是一幅赝品,真品藏于紫禁城内珍宝阁中,早已被八国联军劫掠……”
梅凤官插嘴问。
“即便被劫走,那也可能在拍卖中被人买走,或许已辗转回到华夏呢?”
溪草纤细的手指抚上泛黄的纸张,摇头。
“这赝品很容易识破,别说临摹者笔力不算上佳,细节处无法和真迹相提并论,就说这纸,乃是宋代才开始使用的澄心堂纸,同为麻纸,可比隋代的黄麻纸纹理细腻得多。”
溪草抬头问陆太爷。
“太爷,这么一幅赝品,究竟和龙脉图有什么关系?”
一个青楼出来的丫头,竟能鉴别古画,在座众人无不惊异,且看她点评得头头是道,并不像信口胡说,一时落在溪草身上的目光都有几分玩味。
华兴社的几个小辈,听说父辈珍藏多年的宝物,居然只是假画的一部分,心中自是五味杂陈。只有陆太爷和唐三、孙八几人面不改色。
“当年我们兄弟九人还年轻,打家劫舍的勾当没有少做,这幅画,是从一个姓宋的男人手上抢来的。”
溪草听到这个姓,心中顿时闪过一个猜测,果然听唐三道。
“那个姓宋的,在我们兄弟盘踞的镇子上,还是有点名气的,据说他爹做过皇帝身边的相度大臣,可惜斗法输给了个洋和尚,被贬黜了。他们母子两个逃难到了南方老家,隐姓埋名住下,我们几个就凑在一起盘算,觉得父辈做过大官的人,怎么也该有几分家底,结果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,除了这张破画,没什么值钱的玩意。那时道上规矩,劫财之后,不留活口,本该将他们母子俩都杀了。”
多年不曾亲手杀人越货,回忆起曾经的所作所为,陆太爷咳嗽两声,有些尴尬地打断唐三。
“那姓宋的怕死,说这幅画是当初他爹从宫里带出来的,藏着皇家龙脉的秘密,是一笔大财富,如果我们杀了他,就永远破解不了里头的蹊跷。”
溪草五味杂陈。
不必问,那个姓宋的人,自然就是钦天监监正宋启北的儿子,沈督军说过,削职之后的宋启北,被她阿玛忠顺王收留在王府,做了西席先生,据说龙脉图也交给了他,难道宋启北骗了阿玛?真正的龙脉图,其实早已被他暗渡陈仓,交给了妻儿?
如果真是这样,那她阿玛和额娘誓死保护的,岂不是仅仅是个谎言。
想到这里,溪草捏紧拳头,身子微微发颤。
梅凤官注意到了,却不知她为何突然面色苍白,他双唇张开一线,欲言又止,谢洛白却率先一步,握住了溪草的手。
温暖的掌心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,她微微一愣,抬眸迎上谢洛白清湛如水的目光,不知为何,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。
察觉到她的变化,梅凤官潋滟的眉眼,覆上一层寒霜,冷冷别过头去。
谢洛白笑道。
“于是你们相信了姓徐的,放过了他的母亲,只把他一人劫走,结果还没来得及逼他揭秘龙脉的秘密,便不幸遇上日本人空袭,几位都安然无恙,偏偏姓徐的被倒塌的梁柱压死了,几位破解不了图中秘密,又不放心这宝贝被任何一个人独占,便将它拆成九份分了,对不对?”
闻言,几人都深深看了谢洛白一眼,陆太爷点头,语带嘲讽。
“谢司令情报果然灵通,连这样久远的事你都知道了,难怪咬定龙脉图在华兴社手上,不惜弄了个假孙女来探我的虚实,可惜啊!我们老哥几个研究了一辈子,也没从中看出个所以然,恐怕要让你和总统失望了。”
陆太爷亲口承认,让钱振东和黄文栩的表情都非常震惊,他们的父亲临终前,只交待一定要将这画纸残片保管好,并没有将龙脉的秘密说出来。
傅钧言在一旁听了半天,总算弄清了事情的原委,他不禁叹息。
“谢二,要照这么说,就算你拿到了龙脉图也没用呀! ”
谢洛白目光落在那张《盥手观花图》上,摩挲着下巴,眉心微蹙,他读过历代的兵书,也写得一手好书法,可对于画,的确没什么研究。
片刻沉默之后,溪草突然开口了。
“或许,我可以试试……”